阳雀坡 太多的记忆
张家和
阳雀坡,远离喧嚣的古村庄。听这名字,就想起炊烟袅袅中的山村与田园,想起高高低低的坡坡岭岭,想起绿树丛林里的声声鸟啼,想起田园上的阵阵蛙鸣,想起渐行渐远的山里人家以及那些鸡啼狗吠相陪的似水流年。是时,揣一怀乡愁,走进这座历百年沧桑而风物依旧、古风犹存的旧时村庄,走进曾经的记忆风光而今却近乎人去楼空的旧居民宅,寂寞与萧条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现实,但脚下的石板小路,眼前的青瓦木屋,长着无名野草的断墙和陆离斑驳的残壁,仍以一种似曾相识的顽强,支撑着岁月的起伏跌宕,守护着门窗背后的斑斑点点与丝丝缕缕。无论是一怀伤逝或一腔眷恋,都是古村带给你的古朴情怀。阳雀坡,一首用平平仄仄写成的格律诗,一阙用清风明月填就的长短句,吟唱着明清风韵,记录着民国往事,以及新中国峥嵘岁月留下的历史画卷和今天的风生水起。
阳雀坡位于溆浦横板桥乡株木村境内,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村庄。普通,是它同许许多多山村一样,青山环绕,木屋青瓦;不普通,是它的历史与文化,虽然过往的岁月并不都是流光溢彩,但兴盛衰落过后的从容不迫与释然淡定,足以让人留连忘返,依依不舍。
阳雀坡古村不大,建于清道光年间的六座院落依山而起,人口不满三百。村口一块石碑,铭刻着先人遗训:与人为善,取财有道;只许修屋,不准拆房。光阴荏冉,花开花落,两百多年院落依旧六座,除了村头那栋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砖屋,没有一栋新式建筑,而即便这唯一的“新式”建筑,与山外那些小洋楼林立的乡村相比已存在天壤之别。假若没有那栋刺眼的砖房子,没有村前的水泥电杆,没有大铁锅一样的电视接收器和太阳能热水器,这里就是典型的明、清岁月,全然另一番光景。既让人不胜明白,更让人不胜感慨。
古村,离不开一个“古”字。由这“古”字衍生而来的古老、古朴、古风、古道,构成古村的全部。陈年的往事,如烟的岁月,让这些村庄古色生香,尽管老气横秋,也依旧巍然屹立,气宇轩昂。古村古而不朽、老而不腐,得益于自身文化底蕴的顽强支撑,得益于绵绵不息的香火传承。
阳雀坡六个院落只有一个院落为杨姓,其它都为王姓。王姓自古就是大姓,《百家姓》上排第八。《百家姓》受制于作者生存的时代背景与政治考量,并非人口数量的真实定位,如按人口排序,王姓不居前三,也居前五。枝繁叶茂的王姓人丁兴旺,才俊辈出,一大批王氏子孙《二十四史》留名。阳雀坡王氏为“三槐世第”,系太原王氏分支。“三槐”始祖王佑生活在强唐过后的五代十国战乱时期。此人了得,江山几度变色,社稷几易其主,而他却“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历事晋、周和赵宋,官从县令累至监察御史、集贤院修撰、户部员外郎、开封知府、兵部侍郎,史称文武忠孝,名躁一时。知开封时有人密奏魏州节度使符彦卿谋反,上欲除之,令王佑出大名“相机行事”,事成以相位许。“三槐”始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套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实事求是,不唯上命,不投上好。一番明察暗访,没有证据,王据实禀报,并以全家牲命担保,为符洗冤,这让谋反起家的宋太祖赵匡胤很不高兴,许诺一风吹过,改知襄州。临行前,他在自家院落里手植三棵槐树,后世王佑一脉遂称“三槐世第”,“三槐”从此成为郡望。王佑种槐时坦言:“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后人不负所望,儿子王旦官至真宗朝宰相, 尔后历代都有他的后人在朝为官。郁闷的王佑终于扬眉吐气,含笑九泉。
阳雀坡王氏距王佑虽隔一千多年,但“三槐”郡望带给他们的姓氏荣誉,维系着他们的精神世界与生存方式,尽管几曾举家迁徙,辗转千里,分分合合,“三槐”始终伴随他们流离颠沛,浪迹天涯。阳雀坡有幸成为王氏一脉的立命与开基之地?我从年过古稀的王身承老人滔滔不绝的叙述中得知,那是因了王家当初一位年轻寡妇无意中的喜出望外。
女人年轻丧夫,留下的不仅是孤儿寡母度日的艰辛,更有门前挥之不去的是是非非,这让她们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即成众矢之的,落下身败名裂。王家这位年轻寡妇也许已感受到了某种潜在危机,闻到了貌似闲言碎语的飞短流长,出于自保,欲择地迁居。一日路过阳雀坡,小儿子大便。荒郊野外没有茅厕,只能就地挖坑,突然眼睛一亮,竟然挖出了一堆闪闪发光的黄金白银。年轻寡妇的脸蛋儿顿时波光荡漾。不用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这位名冯娥的年轻寡妇从黄茅园湾潭村迁出,阳雀坡从此有了炊烟,有了呼娘唤儿之声,有了与日增大的王氏家业。王身承老人眉飞色舞,脸上的笑容如同蓝天上的太阳,温暖着阳雀坡的寂静与空旷,也年轻着古老的宅院与门窗。人或许只有记住来自何处,才知道要去何方,不能像晋国籍父“数典而忘其祖”。他讲的这些是确有其人其事,或是编造杜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一种朴素情怀与美好希冀,重要的是它说明了阳雀坡王氏的开基祖母恪守妇道,不失为传统文化称道的贞妇烈女与贤妻良母,成为后人为人处世的标杆。国人迷信风水,依风水居家,必家兴业旺,子孙飞黄腾达,尽管这样的认知虚无缥缈,但也深信不疑,接下来的事实,似乎更证明了阳雀坡真的地灵而人杰。
阳雀坡原名阳雀窝,想必是因阳雀垒窝筑巢于此而得名。这里三面环山,状如鸟窝,形同满月,这样的地势形态为风水提供了想像的空间。有趣的是当向着同一方向弯曲延伸的两山即将握手言欢时,却不经意的嘎然而止,一沟流水从中穿过,流向山外。这山形地势,有点像易经八卦图中央的图标。有了这个图标,阳雀坡就呈现出一种自成一统的美满,就散发出一种吉利祥瑞的灵光。茂密的翠竹与苍松绿杉浑然一体,掩映着灰墙青瓦以及那些跃跃欲试的飞檐翘角。村前一丘水田,就是意念中的聚宝盆,财富与好运都在那浅浅的水面上波光闪闪。仔细阅读神龛上的榜文,这一脉王氏子孙从黄茅园到阳雀坡,经历了自康熙到乾隆这一国强民富的太平盛世。
迁徙多出无奈,因战乱、天灾沦为难民的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故土,尽管前途未卜,凶多吉少,也只能义无反顾;因经商或奉皇命沦为移民的同样不得不离乡背井,尽管世道无常,成败难测,也只能在所不辞。但迁徙在另一层面上又是文化的流动与融合。阳雀坡王氏先人过黄河,跨长江,积累磨难也积累见识。新的安身之地为他们提供生存的条件与希望,他们为新的故乡提供新的理念和技能。明末清初,近代资本主义已在天朝的土地上萌芽并缓慢增长。王氏先人是在这一背景下走进阳雀坡的,凭着见识、智慧与技能,造纸、磨粉等手工作坊悄然兴起,加上充足的竹木资源,日积月累,聚少成多,终于跻身于殷实富裕行列。土改时,田土的占有量让他们的阶级成份居高,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没有忘记光顾他们。
阳雀坡王氏子孙同天下平民百姓一样,有了财富积累首先修屋建宅,光大门庭,提升门望;其次送子念书,争取功名,国人津津乐道的“耕读传家”所指大概如是。于是,一窗一门,一柱一石,反复打磨,精雕细刻,因为主人追求品位;一张板凳,一把椅子,雕龙錾凤,描花绘彩,因为主人在意细节。而今目睹这些旧时家什连同那六座宅院,不由人不称道赞赏王氏先人的治家理念。门口的上马下马长石,更体现出当年的显赫家声。至于诞生过多少光宗耀祖的显赫人物虽然不知其详,但的确有人身为民国军官,他就是王修奎,乡人称他为“将军”。1945年龙潭抗战爆发,一个营的兵力在此枕戈待旦。湘西汇战总指挥王耀武亲临前线阅兵督战,曾在王修奎的客房里驻足小憩。王修奎是不是将军无所关碍,但是阳雀坡王氏家族有人报效国家,王氏男儿有人投身疆场。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阳雀坡王氏儿郎王修坤参军入朝,保家卫国。他们给整个家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莫大荣光。“教孝教忠绵世泽,且耕且读振家声”。王氏子孙,没有辜负这一对联所包含的叮咛与期盼。
一晃两百多年过去了。老屋可以不拆,新房未必要建。如今阳雀坡村年轻一代几乎都生活在县城或镇上,没有迁居的青壮男女也常年在外打工挣钱,只有为数不多的妇孺留守家园,陪伴着为数不多的老人地守护着祖先留下的古老基业,守护着曾经风风光光的梦。那梦,也许太古老了,太古朴了,古得与现实既不同色也不同调。
阳雀坡的生活节奏舒缓而匀称,阳雀坡的日子平淡而真实。曾经的血性与激情,曾经让人肃然起敬的一切,似乎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以往的流年光景,交给了远去的春花秋月,化着记忆,尘封于岁月深处。而在前不久,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故事片《湘西诡战》在这块血染的土地上再现了当年的连天烽火,这让阳雀坡得以重温记忆中的辉煌岁月和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
阳雀坡,一个系了太多记忆的古村庄。待到山花烂漫时,我会再一次走近你,再一次听阳雀争鸣,听哇语如歌,还有那些尚不为人知晓的故事与传奇。阳雀坡,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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