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实散文
雪峰山里寻花瑶
邓宏顺
一、路
现代交通工具大大缩短了我们赶路的时间，当年花瑶人或许需要步行几天才能达到的地方，我们坐车两个小时就能赶到。
 这次由雪峰文化研究会组织的“花瑶探源”活动，以溆水河上游的统溪河作为起点，统溪河的“新农村饭庄”是我们的集合地。
统溪河正在打造文化休闲小镇，这里正在彩旗飘动下的河面上修建景观坝，已经围堰的堤上各种机械已经伸起长长的力臂，沙石被抓起来又放下去而发出的声音弥漫着空空的山谷；这里正在奖励和改造一户又一户农家乐，一些写有得奖钱数的奖牌还闪亮在在堂屋的一角；这里的公路也正在加设银亮的标准护栏。一切都显得那样生气勃勃！
我们的车队在一座吊桥头停了下来，大家有些惊讶这里的水色。水很清，但你看不见这水下的石头和鱼儿，因为大山里莽莽森林的绿叶，已经用它们的绿汁把河水渗拌得浓如绿浆，让人划不开来。但是，站在晃晃悠悠的吊桥上，你看得见岸上红红白白的车辆在水底里如飞地奔驰，看得见天上的白云在水底里慢慢地飘移，也得见在风中颤动的花朵和在风中摇动的叶片，还有欢叫着偶尔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的长尾巴红嘴蓝雀…… 巨大的水面形成的巨大镜面，使一个摄影师无论用长焦或者广角的镜头，也永远都无法企及这种自然的宏阔！
时时有人提醒，我们不能被这里自然之美迷住，我们是来这里的古驿道上进行花瑶探源。很久很久以前，花瑶人生活在山外的什么地方，然后，因为特定的历史和社会原因，他们迁徙到山里，再迁徙到与云为伴的高山上，这些还是我们以后要继续探究的事情，而我们此次溆浦花瑶探源，是希望能够尽量多找到一些现居溆浦的花瑶民族的人文密码，因此，我们首先要找到的就是溆浦花瑶从山外迁徙到山里，从山下迁徙到山上的路线。于是，我们站在了统溪河沿岸古驿道上想象当年花瑶人迁徙的情景：他们穿着自己独有服装，他们担着、背着所需要的生产和生活工具，或者有马匹，或者什么都没有，就凭着一双大脚，两只肩膀，把自己的家担在肩上，背在肩上，还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在这大地上寻找落脚的地方。他们当然明白人类生活离不开水，于是，他们才索源逆行，寻找可以养活他们，可以繁衍他们，可以丰富他们的土地。
即是今天，古驿道的最险处仍需要脚手并行，或上或下，空手走过也还是脚心发痒，眼前起悬，花瑶人当年负重而行，带着自己的命运长途跋涉的艰辛，可想而知！水是向下而走的，所以，当年逆水而上的花瑶人面前的路就总是向上爬升。走完平坦的溪河，当听到水流几乎垂直落下的声音时，他们放下了自己的行李，放下了自己的家，也放下了自己谋生的那颗心。于是，他们的家就在白云的深处，就在大山的背上，就在瀑布的脚下……
二、山与树
花瑶人没有想过山是地壳内力作用而形成的结果，花瑶人只相信山是他们的依靠；如果没有山，想不出花瑶人会在哪里落脚，因为走过的瑶寨，没有哪一个寨子不在离平地很远，而离白云很近的高山上！
 当听到鸡鸣声像一条红飘带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时候，瑶寨的木楼就总是高高挂在古树的后边，如果你想远望一下村子，那么你要在逼仄的小路上站稳下来，或者举手作一个日罩，让所有的视力都集中成一条光轴的直线，形成一种穿透空间的力量，然后才能看得清远处排布有序的青瓦屋檐；这都因为听到鸡鸣犬吠，村子好像就眼前，而走起来却需要不少的时光；还因为，外来人看瑶寨，必须是仰视，而仰视是不能边走边看的。这是看瑶寨给我很深的印象。
花瑶人坐在山上，背靠着山坡，面对的更是关山重重。他们对山的理解是深刻的，他们与山的对话有很多种方式。山由两种质地构成，或者石头，或者黄土。于是，他们把石头作为建筑材料，铺路，贴地板，砌墙，作水磨，制碓坎，打碾岩；扁的，方的，圆的，长的，他们都能制作得很精细。他们把黄土作为生存的依赖，他们“？”号一样的钢刀和“7”字一样银锄从古至今，就一直在大山上不停地砍垦。因而，在他们的屋前屋后，甚至在离他们较远的向阳坡上也有了他们用汗水浇肥的庄稼。
看过好些花瑶寨子之后，我们发现花瑶人最爱在村前村后蓄养自己心爱的古树。当一排排古树立在村口，或者站在村后，他们的村子就仿佛有了依靠，有了安稳，也有了太平与幸福！为了表达他们与树的深情，他们或者在古树腰上系了红布带，或者在古树脚下安有敬奉的神灵，古树成了他们日子的支撑，成了他们命运的看守，成了他们精神的抚慰！
三、水与田和房屋
在群山沸腾的雪峰山腹地走过几天之后，在探访了观音洞、盐井、雁鹅界、黄土坎、沈家湾等多个瑶寨之后，我敬佩了花瑶人找水的智慧。我们找水的习惯是从上而下，从高处往低处找去，而花瑶人当初带着自己的家要从低处往高处找水。实在难以想象他们当初花了多少日子和精力才在现在这些形成村寨地方安居下来。今天当我走在这些花瑶寨子的时候，那些清灵灵的水流从高高的石壁上，从深深的草根下，从泽泽的土层里流出来，然后汇聚成水的队伍继续朝前而去，它们也像花瑶人的意志坚韧不屈，跌下去，跌碎了，它们又再次汇聚起来继续朝前；如果是石槽，它们勇往直前；如果泥渠；它们勇往直前；如果是竹木做成的水槽，它们照样勇往直前；即是当今那些胶质的管路，它们也照样勇往直前，它们在花瑶人的屋前屋后流成一首首肉香鱼辣的生活之歌，他们在稻田里流成一曲曲稻香豆肥的丰收之歌，它们还在高高的石壁上流成飞天直下的瀑布景观之歌……
 面对花瑶人开垦出来的那壮观得震撼人心的大面积梯田，我不能不说这是花瑶人的奇迹，这是天下的奇迹，也是人类的奇迹！源于水里、成于陆地的人类，可以说都经历过刀垦火种的岁月，我想，花瑶人也不例外。是什么时候花瑶人告别了种多收少的谋生方式，而开始种植水稻作为自己的食源？我想，那肯定有水的提示、水的智慧和水的功绩。富有智慧和灵性的水，在与花瑶人的力气和盐汗结合起来的时候，那斜斜的坡面上有了第一丘梯田，尽管这丘梯田或许是那样的小，但它照得见星星与月亮，照得见未来的希望。然后，在不尽的希望里有了第二丘、第三丘梯田，然后，有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梯田，随着春夏秋冬而变幻出各种色彩的梯田，把整座整座的山坡雕刻得似乎已经玲珑剔透又装扮色彩十分斑斓。水与梯田的融合，在充足和阳光下，使这里的粮食变得丰富，于是人口的增加，六畜的兴旺，使瑶寨的日子一天天更加光亮，使瑶寨的房屋一天天变得更多，使瑶乡的村寨一天天长得更大。透过老树绞缠的枝叶，走进那些朝天展开的瑶寨，瑶寨的房屋就出现在眼前。一栋栋青瓦木楼，或成排，或成列，又长又白的飞檐和翘角透出一种接天连地的灵气和雄健，似乎花瑶人的日子是从地上飞起来的，也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我细心地读过一个叫雁鹅界瑶寨的窗花。这个寨子的房屋非常有序地展示着这里的繁衍史。从第一栋老房子开始，往下发展的每一代人都有一栋作为代表的建筑。我看到最早那栋房子的窗花最为讲究，第二栋其次，第三栋再次，以后的窗格就只剩下几横几竖，而没有了雕花，以至于今天的窗格已经变成了铝合金。门窗是房屋身上一块皮肤，触摸这块皮肤，我明白了一个时期财富的积累，文化积累和美学的追求。
四、服饰与歌谣
每天的日子都是平淡无奇的，每天的日子也都可以是不平淡的，而区别就在于过日子的人！花瑶人定居的高山，日子本是充满着艰辛和劳苦，但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日子打扮成了花的世界，从小孩到老人，从男人到女人，从穿戴到寝具，无处不是这里女人们展示挑花手艺的平台；尤其盛大节日，他们从头到脚穿得就像一棵花树，每一个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花在摇晃，他们成队在哪儿，哪儿就是花的长廊，而他们集合在哪儿，哪儿就成了花的海洋！
 与 花瑶服饰相伴的是花瑶人的歌唱。每逢节庆日子，他们盛装出门，然后男女相依，围坐成一个大大的圆圈，放下平时的辛劳，展开想象的翅膀，或者男唱女答，或者女唱男答，他们的歌词押韵而自由，生动而贴切，富有深情厚意又不乏生活的情趣。他们有现成的经典，也可以随兴而唱。比如：
包谷杆杆开天花，哥哥想妹想癫了。
夜里想她眼冒眨，白天想她饭冒呷。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到门角花狗娘。
我把花狗摸三手，让它叫贼莫叫郎。
郎也乖来妹也乖，两蔸花树并排栽。
在生和你共花树，死了和你共灵牌。
黄茅岭上垒双坟，二世投胎一路来。
花瑶人的歌是生活的再现，是生活的想象，也是情感的展开。听着花瑶人的歌唱，我就走进了花瑶人生活的深处，也走进了花瑶人情感的宫殿！
五、顿屁股与祭瑶王
花瑶人的婚礼和花瑶人造就的梯田一样，是一本页面很多的厚书，很多细节体现着花瑶生存条件所决定的独特形式和意味，而让我最不能忘怀的就是花瑶人在婚礼上的“顿屁股”。当接亲的队伍来到新娘家里坐成一个圆圈的欢乐时刻，村里的女人们为表示最真诚的欢迎，她们排成队伍唱着歌，将她们的屁股对准每一位端坐着的男性客人的大腿，一下一下坐落到他们的怀里。这无疑是这个民族独有的古老礼仪，但女人坐落的力度又常常带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现场情意，比如在年纪大的人面前她们会坐得斯斯文文，意思意思，而在年轻小伙的大腿上他们就坐得非常地叫劲，或许她兴之所致，在某一位男人怀里坐得使尽力气，让男人有了难以承重的痛感，此时男人必会情不自禁地将女人抱住，控制她继续用力，但女人一意要坚持下去，于是引发一场暗暗地较劲，人仰凳翻的时刻也时有发生。这也必将引来众人一阵阵大笑，笑声把婚礼的欢乐扩大到远处的角落，也提升到了高潮与极点。
与热闹而欢快的婚礼相比，祭祀瑶王的仪式肃穆而庄重。当长长的队伍整装待发的时刻，当准备祭祀的锣鼓铜钹响彻山峪的时刻，当头人叫一声“出发！”的时刻，我的肌肤似乎开始寒碜，我的思想几乎捆成了不敢自由的一束。彩旗在风中叭叭发响地飘起来，年长的巫师手执竹节老杖，肩挎香袋领着队伍走在最前头的时刻，长长的祭祀队伍变得威严而勇敢，似乎透出了古瑶王当年领着队伍的雄姿。在瑶王祭祀地，当人们对着一块巨石围成半圆，把巫师围在中间的时候，巫师的神态在瑶王的石像面前一下子变得神迷无比，从此时开始，他要在神与人之间作一番沟通。存在与意识，精神与物质，生与死，虚与实，人与神，阴与阳，这时似乎都绞织到了一起，而在摇晃中发出啷啷声音的师刀，就仿佛成了人与神共识的暗号和契约，或者就像瑶乡锯木口、对木口一样地有意思，平时不能见面的，这时都能交流。一副竹根雕制而成的“告子”在巫师唱念的法语里，用翻与覆（阳与阴）的方式向祭祀的人们暗示未来的得数。那些未知被问出之后，一只大雄鸡就在巫师的手里举到高高的天空，然后，鲜艳的鸡血绕场一周，然后，人们就在预示着吉祥平安的时空里慢慢散去……
 花瑶人似乎把阴间看得很平常，他们把瑶王的石像就安放在村子中间，也把敬奉“挨苦仙人”等神位就安放在村边古树脚下，而最让我动情的是，他们总是把自己的先祖安埋在村前村后。我问过这其中的理由，他们回答得极其简单：舍不得自己的亲人！当初我觉得这回答好像缺少点什么，但认真一想，这个回答已经足够了，因为马尔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独》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埋着自己亲人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故乡！
“ 花瑶探源”活动结束的傍晚，我们站在大山上花瑶梯田边的一棵大树下，报纸和电视台记者要我说说感想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
花瑶是一个勇敢向前的民族！
花瑶是一个勤劳智慧的民族！
花瑶是一个追求美丽的民族！
花瑶还是一个不甘落后的民族！
同时，花瑶也是雪峰山文化一道亮丽的风景！
2015年1月29日于怀化新街翰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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