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慧玲

我带着疑问穿行在这片山水中，企图了解这些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山水人家。

一

枫香瑶寨的屋檐下，三四个花瑶姑娘正在埋头做针线活。她们戴着圆圆的色彩鲜艳的帽子，穿着白色的上衣和白色的裙子，腰间扎一条七彩的腰带，身姿婀娜，特别美。她们在绣花，我凑过去问，这就是享誉世界的花瑶挑花吗？

是的。姑娘笑着回答。我看着她们身上的裙子，裙子上一些繁复的图案，针脚细密，找不出行针的路线。白色的图案几乎覆盖了黑色的底子。

你们这样一条裙子要绣多久啊。

如果是绣花能手的话，要绣一年，还得天天绣。

一年？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一天可以绣多少？

大概这样的三朵花，一个脸庞圆润的姑娘指着绣片上一角钱硬币大小的三朵花告诉我。她叫步要妹，在外面打工几年后，现在回到了瑶寨，在景区上班。回家后，读到老后的《花瑶女儿箱》，我才知道步要妹给我看的圆形白花叫粑粑花。这粑粑花原是长在花路岩石上的岩花，是花瑶女人的先祖最早学习挑花的蓝本。

你们这衣服怎么卖？

我们这衣服要卖一两万块钱，因为花的时间长嘛。你也来试试？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问我，笑着把裙片递给我，细心地指导我针往哪里下。可是，我拿针的手竟然在发抖。汗颜啊！挑花讲究针法和纱法。每次都只能挑两根纱，如果挑了三根，就会斜。她边说边示范给我看。

我把她绣的裙片摊开来看，袅娜的藤蔓上面盛开着白色的粑粑花，花丛中几只凤凰在飞舞。她说，这个尾巴长、体型大的是公凤凰，尾巴短、体型小的是母凤凰。百花盛开的春天，它们在跳舞。寓意着恋爱中的男女爱情甜蜜，婚姻幸福。

柴棚姐姐说，她们有一口箱子，专门用来装她们的嫁衣，叫花瑶女儿箱。

出嫁时打开女儿箱是花瑶女人一生最为荣耀的时刻，这意味着她心灵手巧聪慧勤劳。为了多置办几件嫁衣，在出嫁时赢得大家的羡慕与尊重，很多女孩一到十五六岁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嫁衣。而这个准备其实从女孩子五六岁就开始了。每个五六岁的女孩，都得跟着妈妈学挑花。我家的小孩一到放暑假就学习挑花，教我绣花的女子说，其实她们是从小就看着奶奶妈妈们挑花，自己也就拿着针线开始绣。

这就是传统！

有人问步要妹，你的帽子可以给我戴一下吗？步要妹笑着说，我这帽子不能戴，它是有寓意的，家里有亲人去世了才会戴这样的帽子，戴三年。你看，我的帽子和别人的不同，别人的帽子有大红色，我的帽子只有粉色和白色。我们花瑶认为白色代表着希望和从未失去。

原来这样，在这深山里的瑶族，生活中依然充满了仪式感，我不由感叹道。当年为了躲避杀戮而躲进深山的瑶族，无论在如何艰难的处境里，从未放弃过希望，他们也相信那些逝去的人从未离开过。他们化作了山间清凉的风，白色的雾，青翠的树，萦绕在大山里，护佑着瑶族的子子孙孙。我欣赏着挂在屋檐下的挑花图案，都是黑底白色的图案，我似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偏好白色的原因了。我发现裙子上绣有老虎狮子骏马花草树木等，我一知半解，猜到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寓意的，但到底是什么，我不太清楚。直到我读到民俗学家老后的《花瑶女儿箱》，我才明白，这些服饰上的图案代替了文字的功能，是瑶族历史文化艺术哲学和信仰的再现，是穿在身上的史书和文字，是代代信守的传统。那细密的针脚，那和谐古朴自然的图案，以及强烈的节奏感，展现的是花瑶积极的向上的生命活力。

我遂觉得这群静坐在廊檐下，穿着花瑶服饰的挑花姑娘挑花的场景是这世间孤本般的风景。

二

站在枫香瑶寨瑶池边的长廊上，看见巍峨的青山上，山腰和山肩散落着一些矮小的木房子，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导游，她说，以前李自成战败躲到这山里来了，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杀，大家把房子建在山上，当时也不考虑什么交通便捷；房子都是木房子，都在山上砍的木头做的，所以不用出去的；他们的房子只建一层的，如果建两层就容易被人发现。以前的人还会在周围种上树来遮挡自己的房子。家门口都只有一条小路的，他们在山上开荒种地，自给自足，和外界断绝联系。

我暗暗惊讶，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生存的智慧。这些房子不再是简单的房子，它们留存了历史的记忆，是一种鲜活的文化载体，记录了瑶族的过往。

现在没有战乱了，他们为什么不搬到山下来住？

政府也要求我们到山下住，但是搬了就离自家的田土远了，就不方便了。另外这是我们瑶族的生活习惯，想要改变也难。你现在看到有房子的地方，翻过山顶又有人家的，都在大山里。

当我们在追求快捷方便的生活时，他们还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不愿改变，为什么？我不理解。我虽然出生乡下，但是我还是无法想象这与世隔绝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也无法理解他们在艰难的岁月里如何坚强地面对与兽共存的状况，那山背的梯田又是经历了几代人不懈的努力而开垦出来如此壮观的景象的？我只能说，他们是坚毅的无所畏惧的充满耐力的神秘的民族。只是当初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为了生存而开创的家园，现在却成为奇迹般的存在，成为独特的风景让世人仰慕。

以前，这里没有水泥路，旅游开发后才硬化了道路。我们即将去的雁鹅界以前就只有一条小路上去。所以，在我们这里，有很多老人从来没有到过山外面。

这样的居住环境，出行自然是很不方便的。我们每个人都想着生活方便些，唯独他们说，搬迁了离自家的田地远了，就不方便了。自古以来，中国百姓安土重迁。但是现在，随处可见都是离别，留给故园留给孩子的是决绝的背影，身后的田地从此荒芜，无人理会。而这里，瑶族却宁愿守着房前屋后的田地过艰苦又清贫的日子，秉承着祖先留下来的习惯在这远离万丈红尘的大山里过着简单清静的日子，自给自足，悠然自得。

山外人把简单的日子过得繁复沉重，山里的他们删繁就简，像隐士一般。而很多年后，这却成为我们向往的生活——归田园居，为自己疲惫的身心和灵魂找一个栖息地。

那么，也许，我可以根据这个理解，挑花为什么成为花瑶女人宿命般的存在了。在漫长的时间里，挑花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丰富了瑶族女人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在长长的与世隔绝的岁月里，她们目之所及的只是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这些像她们的朋友和邻居一样亲切，因而它们也自然而然地融进了挑花创作中。也许因为与世隔绝，没有沾染世人的狡黠从而保留了内心的纯净与天真，所以在她们的挑花作品中，我看到了一派天真烂漫和纯净：怀孕的老虎妈妈满溢着母性，肚子里的小老虎娇俏可爱，身上还盛开着美丽的粑粑花，充满了生之活力；狮子也不那么凶猛，憨厚淳朴，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你……花瑶女人耳中所听除了山林的声音，就只听到代代流传的神话传说了，所以心灵手巧的她们于是把神话传说，把英雄人物，把民俗风情绣在裙上。因为与世隔绝，不识字不读书不会写文章，不能借文字抒情表意，挑花便成了她们抒情的载体：比如那幅百花盛开凤凰双飞图，就是姑娘心里流出来的甜蜜爱情的表达。从豆蔻年华到耋耄老人，她们倾注一生的时光与挑花纠缠不休，那是她们的生命，是她们的世界，是绝境中的向往和希望，是寂寞中的一缕枫香，是长夜里的一星灯火。

花瑶女人也从未想到，那些倾注心血的家常的裙子，在她们眼中再普通不过的，和房前屋后的花草树木一样自然存在的挑花，现在，竟然成为文化遗产中灿烂的光华，正散发着独特的美感，吸引了全国乃至世界的目光。

三

行走穿岩山，发现木是穿岩山的主旋律，是穿岩山的灵魂所在。

无论我走在情侣谷还是徜徉在普安冲的山谷，或者去往溯溪观瀑，清凉的风与流水始终相伴左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凉，简直就是夏日的奢侈品。我左顾右盼，寻找风的源头，水的源头。

我问导游，这么高的山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她说，我们这有句话，叫高山出好水。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这水的源头。你看溯溪瀑布，我们也试着去找过它的源头，但是，看到的是丛生的荆棘，我们也不知道那些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源源不断形成了瀑布。

我知道这凉是从哪里来的了，是从树叶尖尖长出来的，是从草蓬蓬里长出来的，是从岩缝缝里长出来的，是从淙淙的流水中生出来的，是这漫山遍野的绿里冒出来的。

我现在知道这水的源头风的源头了，它们来自木，正是这漫山遍野的绿色的木孕育了清凉的风和水。

无论是散落在大山上的民居、猪栏酒吧，还是雁鹅界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传统木建筑，以及景区里的小木屋，无不与木有关。

在雁鹅界，在普安冲，在枫香瑶寨，我抚摸着木，欣赏着木，喜爱着木。无论是经历风雨的老木屋，还是金色的新木屋，纹理清晰，中和之气与大山和谐圆融地在一起。我一直想去穿岩山的小木屋里住一段时间，住在拉开窗帘就可以看日出的那间房里。也想去树屋，体验和树同住的感觉，那一定是童话般的世界吧。

我不得不佩服，开发者的目光与智慧。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崇尚和谐之道，追求自然和谐的生活，而木取之于自然，能耗小，污染小，材质优，正契合人们的追求和谐之道。这里目之所及全是木，因地取材，就地建屋，环保舒适自然，把木全方位地融入到了人们的生活中，让远道而来的客人艳羡不已，只想隐居于此。

而一项研究表明：木材具有养生功能，木材中的芬多精与负离子能够杀死空气中的细菌；木材对紫外线具有反射作用和吸收功能；木材具有调湿的特性，通过自身的吸湿和解吸作用，使室内温度变得均衡……树木成长于天地之间，每时每刻都在吸收日月的精华，因而它们是有灵性的。它作为一种有灵性的材料，能使人放松心情缓解压力。木又是长寿的象征，即使千年过去，我们依然可以闻到木里面散发的幽香，那是它不竭的生命力。木头的灵性温润仁爱长寿恰好符合人们美好的心愿。

可是，木有这么多的作用，默默地护佑着人们，却渐渐被人遗弃。当乡村木屋被弃之如弊履日益消失时，穿岩山的木屋却很好地得到了保护，安心地矗立在青山之间。

当我站在雁鹅界古村落，看着白色的翘角飞檐在灰黑色的瓦上，在碧绿的稻田，在青山间飞扬时，看到山水与木屋相依，看到村民们在木长廊下的木凳上歇凉聊天时，我才觉得这里流过的时间才叫时光。

我也坐在木凳上和他们聊天，你们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卖东西？景区不是都有人卖东西的嘛？他们笑了，说，我们这里不卖东西，偶尔有人卖凉粉，不过得天气很热的时候。你要买烟吗，我种了烟。有个妇女笑着问我。哈哈，我不抽烟呢，要不也给你买一点。她也笑了，说，是哦，你不抽烟，呵呵。

村子里，房前屋后路边尽是哗啦哗啦清澈的流水，比山风更冰凉。是的，这里哪里需要卖东西，喝一口清凉的风，掬一捧甘甜的山泉水，就足以消除旅途的疲惫，治愈你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留下的伤痕了。

路遇一条小狗，我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它见了我，竟然惊慌地跳到路边的窾上，等我走过去了，它才跳下来跑了。这实在是让我惊讶。

雁鹅界的木建筑群，在高高的山上，面对着庞大的群山。此刻中午，站在贺润华家的庭院里，只见蓝天白云下，远山也蒙上了一层蓝，美丽婉约得如一女子。我能想象得到，早上，云雾袅绕之时，她的家在云端之上，像朵盛开的木莲，充满了禅意；夕阳西下，她的家像朵睡莲，合拢近来，在山的怀中安然休憩。这让我想起了李乐薇的《我的空中楼阁》：（小屋）白天它是清晰的，夜晚它是朦胧的。每个夜幕深重的晚上，山下亮起灿烂的万家灯火，山上闪出疏落的灯光。山下的灯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灯把黑暗照淡了，淡如烟，淡如雾，山也虚无，树也缥缈。小屋迷于雾失楼台的情景中，它不再是清晰的小屋，而是烟雾之中、星点之下、月影之侧的空中楼阁！

四

在情侣谷，有两栋典型的瑶族民居：一层楼，上面盖着矮矮的阁楼。导游说。这是从中方买来的木房子，他们不要了，我们买来建在这里。当大家在肆意毁掉木屋而追求小洋楼时，他们却抢救性地保护着这一传统建筑。虽然一些乡村旅游，使人开始反思旅游业的负面效应，但不得不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雪峰山旅游在保护着这方土地，保护了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衣食住行的礼仪规范。那些漫长的缓慢的时光，终究在大山里无形中孕育了一笔财富，一笔属于瑶族的属于中国的也是属于世界的财富。

在这里，那些被雪峰山旅游激活的传统村落以及它内生的文化遗产得以被人们记起，被人们尊重；那些有可能消失的传统被唤醒，得以延续，甚至光芒四射。它让村落文化获得了资本变现的机会，同时也提高了文化群体保护自身文化传统的积极主动性，避免了传统文化遗产的断裂。

这让我想起枫香瑶寨的步要妹，我问她为什么不打工了？她说，因为陈董在这里搞旅游开发，我就回来了。因为我可以在家门口上班，可以照顾孩子和老人，挺好的。我的人生转折也从这里开始，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知识，我也希望为家乡的旅游尽微薄之力，也希望把花瑶的风土人情、多姿多彩的民族生活展现在旅游的舞台上，让更多的人知道花瑶了解花瑶。我们还想利用挑花做一些小纪念品，比如包包手链香包等，想把珍贵的古老的服饰放在展览馆供游客欣赏……

在步要妹的声音里，我读到了民族自信、民族认同感，读到了自豪和荣耀，读到了花瑶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这才是旅游开发的意义所在：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乡情；百姓安居乐业，有梦可以成真。

这个住在山肩、山顶的民族，依然在这喧嚣的世界里过着安静的日子。风动，幡动，我心不动！我也最终发现，我们需要的其实是一溪凉风，一坡青山，一种简单的生活和一种缓慢的步伐。

只是，我们都无法回头，深陷在红尘的忙碌中。

所以，我们都需要来到穿岩山。

夜晚，从枫香瑶寨乘车下来，我抬头看见天空中的一点亮光，耀眼得像一颗启明星，那是星子吗？我问。

是的吧。

好大好亮的星子。

那不是星子，是山上人家的灯光，有人告诉我。

但是它像星星一样亮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