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 沐(雪峰山的女儿,留德在读研究生)
陈沐,雪峰山的女儿,留德在读研究生
同我国东北人生活在重工业区里不堪其苦,愤而挥师南下占领海南岛一样。欧洲的北方人也深受阴郁寒冷的天气所累,找着空就往南欧飞。其中最受德国人欢迎的是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德语在此岛上已然成了主流语言,我的德语老师谈及此也总是自豪于德国人的消费能力。但既然旅行是“从自己待烦了的地方到别人待烦了的地方去”,总归是不希望还泡在熟悉的语言环境中,比如我看着巴黎街头上攒动的中国人,那是谁跟谁也没有好脸的。因而我同知知干脆找了个冷僻些的加利亚群岛来过这个六月初的长假。
加利亚群岛地处非洲大陆,属西班牙,是欧盟的南边界,有小岛七座,各自不同,我知道这个群岛是因为三毛,她在《哭泣的骆驼》里写了一篇《逍遥七岛游》,粗略地将这七个岛描绘了一番。我们这次选择了其中的大加利亚岛和特内里费岛,大加利亚岛是她定居过的地方,这岛在三毛的描述里“没有个性,嘈杂不堪,也谈不上什么文化”。特内里费岛则以自然风光闻名,上有活火山一座,是西班牙最高峰,名曰泰德。
孟子有“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确实所言非虚,至少我眼中的大加利亚岛就不是三毛笔下的样子。岛上有许多小镇,我们住在北部小镇的青旅里,旅舍紧挨着海,大西洋成了自家泳池。到了晚上,在莹白的帆船型路灯下,水草影影绰绰,整片鼓噪着的近海通透得如蓝绿色琥珀,远海的天空上月亮低挂,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只是这样的景也只活在夜晚,潮水退去了,所有的奇幻也就褪去了,这片海转而翻脸,变得无趣起来,岸上的海藻斑驳丑陋,如灰姑娘裙裾上的煤灰。那几夜我总想起木心曾用水草来比红楼里的诗词,初看只觉得合适,彼时彼景下才深感其精当。
从住处坐大巴约摸一个半小时可达大加利亚的另一端,与北边住着本地居民不同,南岛彻底是游客的地盘,一街街的商场、餐厅、小酒馆、度假别墅、奢侈酒店,间或一栋一栋用于短租的筒子楼。这里也有全岛最奇特的景——马斯帕洛马斯沙丘,这片沙丘就毗邻着海,大西洋的风抚摩着它,像对待少女温柔的脊背。爬上沙山极目远眺,能看到黄的蜿蜒的沙丘、蓝的闪亮的海、还有比海更澄澈的天、就这么在天边热烈地对撞着。穿过这片沙丘需要半小时,就在快接近海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全裸的男人,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等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裸露后,有一瞬感觉来到了魏晋,他们的身体上只有海风,人人都顶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这片沙滩有还一个区域给同志人群,小木屋上飘着彩虹旗,我看见一对穿着情侣泳裤的帅气老人并排躺着,言笑晏晏,望着彼此的眼神也柔软极了。
英剧《黑镜》中有一个故事。某年,人在濒死之际有了选择权,他们的思想可以被连接入一个叫做圣朱尼佩洛的城市,在那里人间再无年龄与门庭,他们用自己最好看时候的皮囊装上老灵魂,好故事和脏故事都可以永远没有尽头。大加利亚岛仿佛就是圣朱尼佩洛的原型,它洒脱、张扬、时尚、却也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最后竟糅合出了恣意又永恒的避世感。
从大加利亚岛到特内里费岛乘船需两个半小时,行至中途就能看见泰德峰的轮廓。登陆后便发觉这里不如大加利亚来得热闹,人群跟建筑都有些稀疏,只有日头是同样热情的。这个岛对于我们这样的背包客很不友好,从港口去泰德峰的公车一天只一班,错过了便只能打的去往山脚。路上海拔一直在升高,慢慢地跑到了云上头,树木也越来越稀疏,最后满目只有灌木和火山沙石,山腰处名曰“避难所”的营地木屋就是我们今晚要留宿的地方。
从缆车站前往避难所的路上堆叠着黑色的火山石,这些岩浆的遗子跟别处岩石大有不同,它们特别粗糙又特别轻盈,惹得我一路在想“脚感这样松脆的东西,口感应该也不错”。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门口有一对正在休息的夫妇,听到他们说德语,便同他们攀谈,得知那位先生是位学者,定期在中国授课,一问之下又知是清华,于是我们条件反射地赞叹,他也对这下意识的赞叹显得了然而羞涩。避难所的地理位置极好,躺在门口长椅上喝着汽水吃着薯片,斜眼看着世界舒展至云与山的彼端,全然察觉不到自己正处于断崖延伸出的平原上,与海平面有2000余米的落差。营地内有七间房,我们的房间内满满当当塞了七张高低床。因为登顶看日出得爬上俩小时,需要四点出发,我们便早早睡下了。
凌晨,知知发着低烧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我戴着头灯走在前面探路,肚子里只有早上胡乱塞进去的面包和酸奶,月光孱弱地为沟沟坎坎勾了边,山风同星子一样锋利冰凉,鼻头又萦绕着百年余烬的微涩。渐渐,我们机械地走出了一点点墨蓝色的天,这点墨蓝又被海平面上新长成的橘拉扯着,慢慢拽进了我看不见的地方,等到月亮也跌进朝霞时候我们来到了山顶。火山是活的,硫磺在空中盘旋、躁动,仿佛未醒的是大地酝酿已久,将要喷薄而出的幻想。我曾在山巅看过日出,也在海边看过,但此处才真正是沧海水、巫山云。3718米,脚下是几层云也填不满的大西洋,这些云被朝霞搅动着,溢出出细细碎碎的热烈,待它要整个迸裂开来时,太阳倏地跃起,飞溅起万钧天光,那是再好的指挥家也来不及划下的节拍,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在最初的最初,我们会崇拜太阳。旭日高升后,远处的云海上便出现了山的影子,我当它是泰德峰给我们的一场海市蜃楼。
回码头的路上搭了一个奥地利人的便车,中途我们礼尚往来地在一个露天酒吧请了他与他的德国朋友一人一杯啤酒,小花园里跑着数不清的蜥蜴,有的晒太阳,有的躲太阳,这些冷血动物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也没什么好捉摸了,我们从现实泅渡来这样的岛屿,已经是意外。
惊风飘白日,这几日好长啊。
|